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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鴻爪雪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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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鴻爪雪泥

回到草廬,王雲隨就迎了上來:“大人!您前腳出了門,後腳鼎方侯世子李青鶴就遣人送了拜帖,說是改日您有空了,要請您過府一敘。另外,杭州府知州著衙役送來了前東南六路轉運使王大人交接的賬目。”

蘊月點點頭,一路就領著豆子和王雲隨進了書房。

書房書案擺著一張灑金壓花請柬,上面寫了李青鶴的大名。蘊月一面坐下,一面把玩那張精致的拜帖,良久後又去翻閱那堆賬目,足足一刻鐘後才擡起頭來對豆子說:“豆子,此行也沒什麽大事,你也不必日日跟著我。此刻我尚不方便往侯爺府上拜會,小侯爺和你拜把子的兄弟,你拿了我的名帖去給小侯爺道聲惱。”

豆子聽了想反正瑛娘武藝不弱,護著他小爺也是無妨的,因此沒多說什麽就答應了,轉身出去關了門,留王雲隨和蘊月說話。

蘊月扶著那堆賬目,眸光淡淡,直籠著王雲隨,卻久久不語。

王雲隨負手而立,只有從容姿態,而無半分局促。

而後蘊月淺笑開:“先生看過這賬目了?”

王雲隨頷首,笑道:“是,大人,在下大略瀏覽。”

“如何?”

“並無出入。”

“東南六路除上繳國庫,盈餘置於何地、藏於何處?”

“去歲實收六百六十二萬三千五百三十五石糧,上繳六百四十萬石,餘者貯藏於杭州府平窯倉;絹帛布匹實收三百零一萬一百二十一匹,上繳兩百八十萬匹,餘者悉數兌換成錢,掛在王家隆興銀莊;另有茶葉、藥材、鹽等等,在下尚未來得及細閱。”

蘊月點點頭:“先生怎麽個看法?”

“江南六路素來富庶,天下錢糧,獨此處幾近占了三分天下,尤其絹帛布匹為最!另外自景怡王妃創下東南六省藥田,後經鼎方侯一家極力拓展,時至今日,國中藥材,江南一處三分天下也是保守估計。而鹽道因途徑大運河沿岸,江南六路實實富得流油!”

錢糧三分天下,另外占著絲綢、鹽茶、藥品,難怪那杭州知州賀一帆一臉的淡定了。蘊月站起身來,負手看著軒窗外霞飛雲聚曼妙不可言的西湖,心裏著實苦惱。

他拿不準皇帝明降暗升的遣他南下究竟是什麽用意!連身後的王雲隨可用不可用,可用到什麽程度,他都沒有底。

後面王雲隨轉了身,也看著西湖,良久才道:“昔日跟著林大人,每年到支軍餉、支北面突夷人的歲納時,林大人總是徹夜不眠,總嘆息堂堂天朝上國,捉襟見肘!國中軍籍百萬之巨,靡費!國中戶籍十之三四流離失所,致使夏秋兩納日見幹涸……大人,國計民生,危如累卵!”

蘊月聞言內心一悚,卻非為憂國憂民。記得去年年頭不好,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召見林澈,就為問如何增加天下錢糧。往日蘊月知道小皇帝心裏不滿意古光的治國方略久矣,到了今日,朝堂初平,難道小皇帝有心借著洛陽權貴倒臺的機會吹一吹春風?如此,派他南下,是為投石問路,以期將來增加天下錢糧?

可哪來那麽容易?江南盤踞三大世家,外帶一個李玉華經營三十餘年,想從這些人口中挖出金銀來?小皇帝也忒看得起他江蘊月了吧!

正想著,王雲隨又喚他:“大人,您來看!”

蘊月一回頭,就看見王雲隨從賬本裏抽出一本,抖開一看,裏面赫然一疊隆興銀莊的銀票。

王雲隨笑開:“大人,您如今可真正是手握一路財權的封疆大吏了!”

蘊月眉頭一挑,連接都沒接那疊子銀票。王雲隨見狀只得丟下書,面上卻肅了下來:“不知大人可知這東南六路轉運使任上吃過多少人?”

蘊月轉過身來,又坐到書案前:“先生說的是那先帝爺的探花郎崔瑾義?聽聞是手執美玉無瑕筆,書寫鐵畫銀鉤字的才子?”

“不錯!在下也曾在林大人書房裏見過崔瑾義的一筆字,可惜有曲金折鐵的字,卻無那樣的人品。他正是在這轉運使任上大肆斂財,也正是從他伊始,國中諸路轉運使在上繳國庫定例後,可餘有餘財,其支出由戶部、禦史臺共同監管。可兩部究竟山鞭長莫及,這筆錢,就大有藏掖了!”

蘊月笑笑,知道王雲隨對他旁敲側擊,如此……蘊月心中一動,計上心來。

他並不接王雲隨的話頭,卻話鋒一轉:“話說,先生是林老身邊得力的臂膀了,想必對林老的心思總有三兩分明透。先生何妨與蘊月說說,我與林大人素無交往,何故他薦我任這大有藏掖的位置?可是有什麽講究?”

“這……”,王雲隨無話可答,他大致是知道林澈指望著江蘊月南下為皇帝增加些賦稅錢糧,但他對江蘊月並沒有過於深刻的了解。跟著蘊月南下,只是因為受過林澈的大恩,願聽林澈的差遣罷了。眼下蘊月直接問來,倒讓他不知如何委婉作答,張口結舌處,只好老實說到:“林老想必有自己的打算,卻不是在下一個幕僚所能知。不過大人與江南鼎方侯有些交道,林老是否指望著大人在江南為陛下開一開局面?”

蘊月笑開,一雙杏眼湛然明亮:“王先生,論輩分,林老是蘊月的外祖輩,您是他老人家遣來的人,蘊月必然是奉為上賓的!只是蘊月也是為社稷、為陛下辦的差,是以有一句話,先生不妨聽聽?”

王雲隨一愕,只覺得蘊月身上突然一股子他從不熟悉的老謀深算冒出頭來,讓他開始懷疑蘊月遠非他往日以為的、還需要j□j的毛頭小子。不覺間,王雲隨就收斂了原先袖手旁觀而後動的心思,拱手恭敬道:“大人請吩咐。”

“上下齊心,其利斷金。”

王雲隨又是一楞,未及說話,蘊月那雙清澈的杏眼又爆出光芒:“江南世家盤根錯節,不亞於洛陽權貴,何況還有一位威震西北的鼎方侯!果真如林老所想,要在江南增加錢糧賦稅,那裏頭的利害關系,先生,您想過麽?一個文家不過是瞧著古老失勢就能造反謀逆,如今陛下指望咱們虎口拔牙,會有什麽後果,這些,先生,您心裏都有數?”

王雲隨啞口無言,他一直跟在林澈身邊,深谙戶籍農事,絕非初出茅廬的楞頭青,也算一名專才!可說到廟堂之高,他卻一直在林澈身後謀事,未能直面朝堂波譎雲詭,因此他也並不十分的相信一個小小的江蘊月能做出什麽成績來,以為此行也不過是這位小爺的歷練見識,他不過從旁提點一二而已。心存此念,就不免對這位小爺有些看待晚輩的高高在上和輕慢。如今蘊月對全局通通透透,倒讓他有臊了一鼻子灰的感覺。

蘊月看著王雲隨面色變幻,心裏滿意,又站起來對王雲隨恭恭敬敬的作揖:“前方晦暗不明,先生專才,請助蘊月一臂之力!”

先抑後揚,揚而覆抑,兩番話下來,王雲隨這才明白這位江小爺如此丘壑,是對他恩威並施呢!王雲隨暗自平了平心跳,終是沈住氣對蘊月回道:“但憑大人差遣!雲隨無不遵從。”

蘊月點點頭,笑得澄明無害:“如此,還勞煩先生為蘊月當一個月的駕,任是誰,一應由先生會見。”

王雲隨回過神來,細細想了才問:“方才大人出門見知州大人,可是說了什麽?”

蘊月一笑,並不直接回答:“江南一處,自成一體,自有乾坤。我料想我這轉運使不動,江南各處也只歌舞升平罷了。”

“哦~”,王雲隨恍然大悟:“難道、大人這月餘是想……大人是想微服巡視?”

蘊月點點頭:“陛下尚無旨意,江南豪紳虎視,我呢,兩眼一抹黑。事關重大,急不得。如此大事,陛下必有主意,只是朝堂初平,千頭萬緒難以理清。而我也不好坐等於此,不然有瀆職之嫌。”

王雲隨回應:“正是此話,轉運使也有定例,大人轄地也該四處巡視。眼下春耕春種才差不多忙完,在下在此厘清些賬目,也為大人牽出個頭緒來。大人便放心出行。”

“還有……”,蘊月沈吟了一番,最後有些謹慎的說道:“有件事,我想先生著手辦一辦。前朝方嚴元佑革新,留下方略不少,若有空了先生看看,先生專於錢糧戶籍,想必能挑挑裏頭的毛病。待我等列成條陳,萬一日後陛下提及,也好應對。只是,此事萬不可張揚,不然你我就有天大的禍事。”

王雲隨又是一楞,腦中炸響一片,前朝方嚴革新,無疾而終,乃是因……王雲隨跟隨林澈多年,得知林澈早前是極力反對革新的,只是後來管了二十餘年的戶籍後,對原先方嚴革新才少了些唾罵。這江小爺竟要在林澈的眼皮底下重提革新?

他原也不是唯唯諾諾的人,因此問道:“大人,您是想……”

蘊月把王雲隨的模樣看在眼裏,嘴角掛起:“先生,林老柱國重臣,才幹有目共睹,何故浸潤官場三十餘年後才想著增加戶籍?”

“林老素日就常常為帝國疲弱而嘆息!”

“正是,國弱民疲,林老深知,因此有心增加錢糧。陛下初平朝堂,志在千裏,想必亦然。如此,革新豈非指日可待?只是妄測君心,其心可誅!小爺我惜命,不願用‘革新’二字,使人生了抗拒防範之心。這裏面,先生明白?”蘊月耐心吩咐。

那王雲隨直到此刻才真正嘆服蘊月舉一反三。此刻無論林老還是皇上,尚且未有指示,這位江大人已然猜了個明白透徹,又行事得當有度!因此他心悅誠服的一拜:“在下聽憑大人差遣,請大人安心出門巡視。”

兩人如此商議畢,當日就行動起來。豆子被蘊月安排著留在西湖草廬,一為掩人耳目,二為協助王雲隨。瑛娘武藝上佳,陪著他四處奔走,也好照顧他起居飲食,不然他和豆子兩人,一個月下來,非得不成人樣。另外又著人往京中景怡王府、禦史臺、戶部、皇帝等處分別傳信,此不在話下。

蘊月安排妥當之餘,當日下午就帶著瑛娘啟程。

兩人一人一騎,出了杭州府,直奔九裏松的靈鷲寺。

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

靈鷲寺,他的阿繁去過。他記得阿繁說過,阿繁有個遺失在外的哥哥,當初她茫然不知所措時,只照著她爹娘提過的地方,一路尋過去,當時他就覺得阿繁傻透了。

如今?茫茫人海,阿繁杳無蹤跡,他才真正體會了阿繁當初離家後天地茫茫、無處可覓的心情。他覺得難受,又無計可施,只能想或許她倦鳥知歸,飛回了舊巢?他心中未免有一點同阿繁一樣的癡傻,覺得他若走遍阿繁的足跡,也不枉費阿繁當初那點嬌癡憨傻。或許老天憐他心苦,將他的阿繁還給他也未可知……

靈鷲寺飛來靈鷲,佛香繚繞。人力不及處,心酸無奈下,才求佛誦佛。世事變遷,楊柳依依與雨雪霏霏之差,蘊月終於可以理解了。他看著瑛娘虔誠禱祝,再也不會像往日在京城般若寺那般心猿意馬。

瑛娘上完香,看見蘊月在一旁如喜似悲的樣子,不禁淺笑道:“小爺,瑛娘帶你去看看這兒的文人騷客。”,說罷引著蘊月往大殿一側墻壁去。

而後蘊月便看見墻壁上高高低低留有許多新舊不一的墨跡。

瑛娘悄悄拉著蘊月,指向一處:“小爺你看!”

蘊月細細看去,只見那處墻壁滿布灰塵,灰蒙蒙一片間隱約透出些墨跡來,他不禁湊前一點,細細分辨:“人生到處知何似,應似飛鴻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鴻飛哪覆計東西……林”

日久年深,那墨跡幾乎埋沒於灰塵之中,筆鋒特征早就淹沒,只是字跡還隱約可辨。蘊月不明白,一墻的詩詞,瑛娘何故獨獨指著一處老舊詩文。

“這詩應算這一壁詩詞的祖宗了,早十年,我跟爹爹借住靈鷲寺時,還不曾有那麽多呢!小爺,這鴻爪雪泥……是小爺的母親所留呢!”

蘊月身體一僵,終是明白,這四句詩詞是景怡王妃林清月所留……只是,他母親?太息……“瑛娘知道的倒清楚,你與那虎子叔也是王妃舊日仆人?”

“瑛娘的爹爹和姑姑是王妃的母親在世時買下給王妃當貼身傭人的。”

蘊月聞言赫然警醒!如此關系!那景怡王妃仙逝後,這些人活著卻不在王府?還有!豆子也是極親近王妃之人啊!

蘊月面色一變,回頭問瑛娘:“你爹爹、姑姑既是王妃貼身仆人,那王妃仙逝後,我怎麽從未聽爹爹提及,也從不見你們在林澈林大人家?按說,林大人家才是你們娘家……”

瑛娘淺淺笑開,目光滿布溫柔:“爹爹與我卻是在小侯爺家。王妃、姑姑……聽爹爹提及,王妃當年助王爺北伐,遣爹爹協助塑方侯李青雲籠絡西北雜處部落,是以爹爹才在西北幸免於難,才有瑛娘。後因王爺獲罪,爹爹便一直跟著塑方侯、鼎方侯。”

蘊月深吸一口氣,覺得瑛娘說的倒是圓滿,但不知為什麽他總有種被蒙在鼓裏的不快,卻又不知是為何。

他有些洩氣,只轉頭又看那詩,沈吟覆沈吟,良久呢喃道:“鴻爪雪泥……確有萬物一空的禪境。想來楊柳依依成了雨雪霏霏,萬事變遷終成空,何嘗不是鴻爪雪泥……雪蕩氣清,冷冽空明,指爪淺淺,總非無痕。有人聞雪後空靈便頓悟四大皆空,是為大徹大悟;我執著那指爪留痕,為一爪半鱗墜阿鼻地獄,難道就不是頓悟?!”

“哈哈!佛說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!執著指爪是為我執,只見雪後空靈是他執!我執他執,皆是執,自然並無不同!”,一聲朗笑,暢然道。

蘊月嚇了一跳,忙回頭,卻不知一名癩頭和尚什麽時候悄無聲息的站在蘊月身後。

蘊月看了那和尚雖有些不甚整潔,卻是堂皇披著住持袈裟的,因此雙手合十,行了佛禮:“住持。”

癩頭和尚笑開回禮:“施主,請施主廂房用茶。”

……

蘊月與癩頭和尚論了論禪,本想夜間留宿在靈鷲寺,無奈瑛娘一介女子,著實不便,蘊月只好推辭了住持的好意,退了出來。

出來後瑛娘看見蘊月還是不大開懷的樣子,便道:“想是那癩頭和尚不通禪理,惹小爺不痛快了?他不通,自有別處通的。瑛娘就知道有一處處所,是極好的,我帶小爺去!”

蘊月原本也不是為論禪落了下風而不高興,但聽聞瑛娘要帶著他走,心裏壓下的那些疑惑又浮了起來,瑛娘要引著他走?他出門明著說是要巡察轄地的,雖然暗地裏他也有些心思走動尋覓阿繁,可怎由得旁人引著他走?他不動聲色,接著瑛娘的話:“哦?瑛娘知道什麽好處所?”

瑛娘一笑:“翠雍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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